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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分
《我的温尼伯》是一部位于加拿大曼尼托巴省的城镇温尼伯的纪录片电影。导演盖·马汀通过梦呓的旁白和迷幻写实的光影,将这个陌生的地方变成了充满乡愁的有机体。影片通过导演的叙述,展现了故里的历史、自然和人文,并融入了一些神秘的传说。导演巧妙地将故事和纪实结合,表达了他对故里的抒情和奇想,让影片在神秘和追忆之间穿梭时空,既恍如隔世又温馨亲切。
影片的故事发生在现代的加拿大Manitoba省Winnipeg市。导演Guy Maddin坐在火车上,准备离开他的故里Winnipeg,而他的母亲一直监管着他的一举一动。在火车上,他在半梦半醒中回忆起故里的往事,包括一些布满追念的建筑物,以及他与家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加拿大导演Guy Maddin的最近几部影片都带有一些自传的气息。而这部《我的温尼伯》则更加贴近他的童年和故里Winnipeg的历史,成为一部充满奇想的自传影片。这部影片被称为一部“理想纪录片”或者更符合“docu-fantasia”这个词。
影片延续了Guy Maddin一贯的新潮复古风格,但在这里更加实用和贴切。印象主义式的超快剪接和导演的心理独白,表达了主角Guy Maddin半梦半醒的思绪和庞杂的追念片段。好坏菲林和残片朦胧的效果与长年严寒飘雪、色彩单调的Winnipeg的风格相得益彰。
影片中反复出现的一些元素几乎可以作为心理分析理论的教材。比如缠绕心头不去的童年往事,以及儿子对母亲又爱又怕的抵触关系。那些一闪即逝的字幕卡就像被抑压的旧记忆,主角对河道交汇处和母亲双腿的迷恋,也像他心底的固执。
然而,如果过于严肃和理论化地分析这部影片,可能会忽略它的趣味、感人和创意。影片将Winnipeg这个严寒的偏远都市描绘成一个充满诗意、满街都是梦游者的地方。同时,它将城市的历史大事与个人的追念相结合,通过对一些具有纪录价值的建筑物加入个人情感的投射,让父亲的冰上曲棍球场和母亲的发廊成为追忆的对象,甚至连镇上的名人们也成为迷恋的对象。
那是发生在人类文明源头的故事。伟大的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历尽千辛万苦,战胜了古老传说中的各种妖魔鬼怪,花了整整十年终于返回故乡伊塔卡岛。从此,“还乡”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词语,而是一个古老的传统。神的黄金时代远去,人的镔铁时代到来。人们到处流浪,四海为家,但正如候鸟永远记得巢的方向,人类还乡的传统也始终没有褪色。在这个世界上,客死他乡至今仍是一个人生前最为恐惧的事情。每个人一生的奔波劳顿,或许不过是为了能在腿脚失去知觉之前躺在故乡温暖宽大的床上。那些背井离乡的人,把每日萦绕在心头的隐隐疼痛命名为乡愁。对于电影诗人塔可夫斯基而言,他怀乡但并未选择还乡,因为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流放已经让他无法踏上还乡的旅程。但超现实主义的银幕诗人盖伊•马丁远比塔可夫斯基幸运,马丁仅仅用70分钟就讲述了他生命中的这次尤利西斯之旅。加拿大中部小城温尼伯的传说与现实、羞耻与荣耀,马丁的童年与当下、父母与姐弟等在影片中交织在一起,看似混乱,却又有清晰的感情线。整部电影就像马丁的一场梦,不,这就是一场梦,怀乡之梦。马丁在这部电影的海报上写下一句话:“The truth is relative.”这提示我们,那些能让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情绪,或许才最是充满真情实感的。
我听到电车的“当当”的声音由远及近,复而由近及远,就像童年从窗外听到的那些声音一样;我接着听到马丁的喃喃自语“温尼伯,温尼伯,温尼伯”,分别用升调、升调和降调,就像试图呼唤一个昏睡已久的人。但温尼伯城大多数时候都是慵懒冬季,所以它仍然昏昏欲睡。我趁此带着一窥别人私密的惴惴不安,仿佛进入了马丁关于温尼伯的梦境。
对母亲的情感贯穿全片。母亲,这个伟大的名词有着双重含义:马丁曾经健硕如今老迈的妈妈,以及他生于兹的温尼伯城。故乡就是母亲,或者因为母亲住在这里所以才成为故乡。这是我们熟悉的修辞,但此处我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这个修辞的呈现:处在两条河流“交叉地带”的故乡,其实就是母亲健硕的大腿“交叉地带”的隐秘之处。当冬天的光芒第一次照到长满枯萎冬草的草坂时,马丁也第一次从母体中伸出脑袋看到这个世界的光亮。他不停的重复着“交叉地带”的旁白,并把母亲大腿和故乡鸟瞰的镜头叠加,是想告诉所有人他出生的“交叉地带”有着双重含义。母亲,成为马丁怀乡最原初的情感动机。
我并不赞同所谓“恋母情结”的陈腐呓语,被母亲抱在怀里是绝大多数人共有的温暖记忆,或者说,乡愁本身就包含着对母亲的思念。温尼伯城虽然小,但却是横贯加拿大东部西部铁路线的中枢之一,这里一年到头又都是冬季,所以马丁说:“母亲如火车一样有力,如冬季一样永生,如交叉地带一样神奇。”这意味着母亲与城市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影片中有一段戏中戏,或说是没有幕布的幕后,马丁的母亲亲自扮演她自己,她苍老但是洞察力非凡,挚爱自己的丈夫和儿女。当女儿在恋爱问题上撒谎的时候,母亲略显霸道的言语却透出她对儿女的爱,其实这也是故乡给予马丁的爱。
乡愁的另一面是童年,因为还乡不仅是空间上的返回故土,也是时间上的追忆童年。马丁童年的镜头展现,也是引起观众颇多共鸣的地方。小城的游乐场“Happy land”,小马丁曾在这里坐摩天轮和过山车,你是否也坐过?冬季,他欢快的玩雪橇,你是否也玩过?至少,另一部名片《公民凯恩》里那位不可一世的男主角毕生难忘的也是童年的玩雪橇。还有,他曾养过一只吉娃娃当宠物;他曾在卧室的门后刻下反向的名字“GUY”;他熟悉母亲的美容店里的一切,洗发水、梳子、皮带、发胶以及女人裸露的胳膊和腿;他还曾误入当地的女子学校,虽然身高只到女学生的膝盖却饱看了她们的美腿风光……等等,诸如此类的经历,我们的童年也多多少少有过。马丁用镜头追述他童年的时候,我回忆起的其实是我的童年。马丁的梦境最终变成了我的梦境,这样的造梦是令人感动的。
马丁曾告别故乡,也告别了童年。但即使故乡可以回去,童年却一去不复返。片中,他母亲在结婚65年之时再次租下当年居住的老房子,并按照当年的原样进行摆设。在这个桥段中,马丁发现:“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隐含的意思却是:物是人非。因为他的父亲、哥哥早已去世,母亲也已经苍老。看来,我们的乡愁在童年的时候就已经深埋,在若干年后会疯狂生长,童年的经历是甜蜜而忧伤的。
影片的后半部分,马丁就像古代那些桂冠诗人一样,开始讲述温尼伯的羞耻与荣耀。这个城市据说保留着某种“通灵”的传统,但马丁显然更愿意描述1919年发生的工人罢工。罢工带来了政治上的进步,马丁骄傲的宣称“温尼伯是个工人阶级的城镇”。而在我看来,马丁叙述中的温尼伯城更像是一个古代城邦,他如同叙述古希腊、古罗马那些伟大的城邦与自治市一样在影片的后半段讲述温尼伯城的荣耀。如创造了零售奇迹的百货大楼,如温尼伯冰上曲棍球队的辉煌战绩,故乡的这些奇迹成为马丁的骄傲,更何况他的父亲曾参与过那段辉煌。马丁的私人情感和温尼伯的公共情怀一并构成马丁的乡愁,任何对这种公共情怀进行的伤害都是对他私人情感的打击。
所以,当市政厅偷偷炸掉市民用生命捍卫的大树,当商业资本无情摧毁了百货大楼而代之以现代化的商业中心,当政府拆除了见证历史的曲棍球馆时,马丁难掩愤怒。再没有什么比少小离家老大回,却发现一切有纪念意义的东西都荡然无存更令人伤心了。片中,马丁的母亲被儿女们故意伤害的桥段就是隐喻温尼伯城后继者们的不肖之行。马丁更是希望温尼伯的女神(犹如中国每个地方都有的土地爷)能够把一切都恢复原样,“照看我的城市,照看我的温尼伯”,否则温尼伯就只是一座没有灵魂的混凝土集合。片尾,母亲和马丁死去哥哥的对话也说明,乡愁不是一个人虚无缥缈的情绪,乡愁也要寄托在故乡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上。
马丁回来了,他渴望重新回到母亲的怀抱,渴望重温童年的那些细节,渴望温尼伯能珍惜自己的传统。这是他看似无意识的梦境中遮不住的心路历程,或者说,是乡愁泄露了梦境的秘密。
我曾经问过很多人梦境的颜色,他们寻思片刻,大都认为是黑白两色。我也持同样的看法,马丁也是,所以他的这次梦之旅用黑白胶片配以残片效果,成功的把梦境和还乡结合在一起。但对我而言,home、dream,这两个英文的韵脚让这次还乡之旅更像一首诗,马丁亲自朗读,读给他,也读给我。
刊于《看电影》2009年第16期“天地街66号”,此为原稿。